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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数星星的人


  

  “神一定存在吗?”

  

  夏夜树下的卢泰愚点了点头,和全斗焕不同,他是个基督教徒。他们穿过寂静的操场跑道和草坪,深夜的凉风刮在短袖军装下的手臂上,只有夏蝉在身后的树上鸣叫着。大约是发现自己问错话了,全斗焕不由失笑:“那样啊,你说我们能当上将军吗?”

  

  “毕业后有一天一定可以的吧,”卢泰愚说,“总不能连这点幻想也没有吧?”想到李奇微、白善烨肩膀上戴着的将星,让年轻的士官无不钦羡,而眼下,他们却抱着手里的书,沉甸甸的像是一场夏夜的梦。

  

  陆师军官学校已经入眠了,只有街边昏暗的路灯闪耀着,还有些许点缀在头顶的星光,空旷的世界像是只属于了他们两个人了。

  

  庆尚南道的镇海比首尔孔陵洞要南一些,夏天也更热些,大韩陆士军官学校暂时就坐落在海边驻军的军营侧。略微腥咸的海风吹拂过夜里时候,可以清清楚楚地数见天上的星星。“你也想变成其中一个吧,”全斗焕跟着他抬头,看着看着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——要么戴在肩膀上,或者刻进群星闪耀的历史中。

  

  这好似一种憧憬,倒不如说是奢望。

  

  卢泰愚心底叹了口气,他应该责备他或取笑他,斗焕啊,还在痛苦挣扎着期末考试呢,怎么就想着未来做将军了。但他没有这么说,顺着全斗焕的话,他想着想着,心情也跟着跌宕起来。谁不想呢?他说:“不想当将军可不是个好士兵。”他们眨着眼睛,像草地上数星星的孩子一样,凝望着夜空。

  

  有时候,他挺喜欢和全斗焕在回宿舍的夜路上聊聊这种漫无边际的话题,甚至不必有答案,就这么聊着,走着。50年代战争阴云的压抑,像是窒息般的乌云压在每个人喉咙口,而唯有深夜,唯有凉爽宽阔寂静而空无一人的操场草坪上,他们好似才能自由地松一口气,好似才能望破那片绝望般的乌云,看到国家的一丝希望晨辉。

  

  谁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。

  

  全斗焕轻轻笑了下:“我小时候也喜欢数星星,岭南乡下的天空更漂亮些,没有云,真该带你去看看。”

  

  “我们可以现在就命名一个自己的,”卢泰愚想起童年,“你可以挑挑北斗中的一个。”

  

  全斗焕哈哈大笑起来,他仰头朝天空抬了抬下巴,侧头看来,朝他笑道:“那你要哪一颗,我都摘下来给你啊。”卢泰愚翻了个白眼,和他走向宿舍,深深觉得他们像两个陆军学校里最傻的傻瓜。



  

  “金星?”

  

  卢泰愚正给他讲题到一半,反过来靠着椅背跨坐的他冷不防听见全斗焕这么问。“什么?”他愣了两秒才责备道:“斗焕,你得先把战术题写完呐。”

  

  “冠星了,那就是,”全斗焕答非所问,笔在手里转来转去,“这道题我已经听懂啦。谁叫你次次考冠军第一呢?”

  

  “那你呢?”卢泰愚被他牵走了话题,一边把二人中间窄窄单人桌上的习题课本翻到下一页。他真是命里遭劫也不知是命里投缘,非遇到这么个下铺室友。偏偏还惹他喜欢,卢泰愚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神经帮人补习成绩到深夜,或许是不想让他次次吊车尾,被学院威胁着留级就送去前线,从此让足球队失去了一员大将。

  

  “我觉得勇星适合我,”全斗焕说。

  

  “喂,凭什么你能轮到校训啊……”卢泰愚顿时不满意了,“智星,仁星也很适合我嘛。”

  

  “冠星说明你是头啊,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
  

  全斗焕嚷嚷着,低下头去看书,卢泰愚见他低头读题,也压了下话语。“还有,不是北斗七星,是五颗星。五星才是上将嘛。”全斗焕突然抬起头来又说了句。

  

  “知道了,”卢泰愚前倾身瞪着他,“快点写题。”

  

  年轻人的眼角愉悦地闪着一种细碎的光。

  



  很多年以来,全斗焕总是喜欢夜里叫他散步,醉醺醺的酒意被深夜冷风吹散的一干二净,只余下赤诚相待的肚肠。卢泰愚有时觉得那些汗水流过脊背的瞬间都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一直会握紧他的手,搀着他肩脊扶着他臂膀的人,一直一直到颠沛流离患难死亡。很快地,五星会变成了一心会,因为“用星星命名的话怕是数不过来了呢”,全斗焕玩笑的话让他失笑。然后,站起来的卢泰愚环视一圈桌边:“我赞同,和朴将军一心同德。”说得好!几人都砰砰敲着桌子,青年的脸庞上有种权力渴望和狂热混杂的意味。

  

  那一辈的年轻士官,很少有不把朴正熙当作父亲,当作光明道路的希望和导师。卢泰愚坐了下来,满意点点头,和全斗焕对上视线。

  

  “我们会改变这个世界的吧?”

  

  “这个世界需要革命,国家衰乱,如果军人都不能站出来顶住家国,还有谁可以?”深夜中,送走了聚会人的全斗焕对他斩钉截铁地说。但是,每一次他说到这个话题时,卢泰愚会露出一种他看不太懂的神色。全斗焕把这归结于成绩好的人想的多。

  

  “革命啊,崇高的理想。”卢泰愚评价道,和他仰着头,汉城的天空云厚混沌,望不见星光,只有晨曦十分才能见到一两颗闪耀的火星。理想是很危险,就像稚子牙牙学语,并不会知道这一词背后流血千里的疼痛和泪水。

  

  而军部总是单纯的,能用生死、敌我、战争与和平,区分好恶的简单地方。但政治和历史从来不是,它是一片混沌的灰色。就像西冰库昏暗的地牢,像是定义中的暴乱和北傀,为什么市民会变成敌人,还是说,作为军人只要接受命令,从无质疑?

  

  卢泰愚没有问过这些,他心事重重,把他们都藏在了深夜的云层之后。如果历史果真有答案,神灵会告诉我的。

  



  当第一颗星星戴在肩膀上时,全斗焕夜里抓着他痛饮一场,就着崭新的肩章数着,数来数去也就是一颗,却怎么也不肯把军装脱下来。他又开始说战场上的丰功伟绩,说的卢泰愚边笑边埋怨,“够啦够啦,别炫了。你不会也问我要零花钱吧?”

  

  “哪里的话,好兄弟的钱我的不就是你的吗?”全斗焕一拍腿说。

  

  “但还是要给的,”卢泰愚笑眯眯说,递过去一个白信封,“我还指望全将军你,将来也给我呢。”

  

  全斗焕正心花怒放,看也没看把东西塞进怀里。“你这小子!”他笑着,“不想请客就直说。”

  

  “你开了一瓶拉菲,还指望我买单吗?”卢泰愚反问着。

  

  他们喝的头晕脑胀,几乎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延禧洞的,又有没有在路上像两个醉鬼一样引亢高歌。幸好住的近,也就几十米远,遛个弯甚至可以夜里一起喝茶打牌。第二天,头痛欲裂的全斗焕,在穿戴照镜子时又容光焕发。将军,他想,这只是开始,一颗,两颗,直到四颗星星都会戴在他的身上。

  

  他握了下手,就像是觉醒振奋似的,把一些无名的东西抓在手中。



  

  全斗焕从没想过,自己也有坐进冰库酒店来的一天,哪怕身边不断有人被保安司令部抓走,他从没想过会落到自己头上。一夜之间,朴阁下最宠爱的军部新星沦为阶下囚,政治的冰冷也太透心凉了些。

  

  “我们都调查清楚了,全将军。一心会的事,你们最早是五星会吧?勇星之类。”

  

  位那“酒店招待员”摘下墨镜,轻佻看了眼他肩膀上的星星,冰冷地说,“你们从11期开始就在不断招纳人选进入这个秘密组织吧?”

  

  回答他的是全斗焕抱着手,冷笑了一声。

  

  每个人刚被关来都这样倨傲,“招待员”已经习惯了,但无论是多么大的军衔,多么高的官职,到后来也就是哭着求饶的被剥掉了一切尊严的普通人而已。尤其是特别关照过的那一些。

  

  “对了,你的冠星关在隔壁呢。”他走之前忽然说,“他可没你那么好运了。”毕竟姜司令没打招呼。

  

  “我们需要你的口供,就算是为了其他人。全将军——想想清楚吧。”

  

  全斗焕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但他咬着牙齿控制住情绪,愤怒是他们故意要的。他说:“让姜昌成来找我!”

  

  回应他的是门关上的声音,就像是铡刀落在脖子上。

  

  一盏孤灯在头顶照着,他生气地打了它一下,看它摇晃着,就像是悬于一刻的他们的命运。



  

  从地下室牢房的天窗一般是望不到天空的,南山云层深重,据说是缭绕不去的冤魂罪孽。但卢泰愚运气不错,这夜里,他看到了一片漆黑的天空,月明,没有一颗星星。隔壁传来惨嚎声,他在越战战场上可见过更糟糕的东西。那会是谁的呢?敌人的?游行学生的?北傀的?……或者是全斗焕的?

  

  他心底一紧。

  

  第二天看到全斗焕时,他们隔着栏杆,匆匆地要擦肩而过,他就问了卢泰愚一句话:“他们给你的早餐,有煎蛋吗?”

  

  卢泰愚憔悴的神色露出一种介于苦涩和哭笑不得之间,他摇了下头:“没有。”

  

  “我也没有,”全斗焕说着,转头冷冷瞪了拉着他要走的保安部士官一眼,“我自己会走。”他骂了一声,接着,卢泰愚朝前抓着铁栏杆,看见他被推进了尽头的另一扇铁门。

  

  斗焕!他只叫了一声,接着牢牢闭上了嘴。

  

  没有什么好同情的,哪怕要退役,哪怕要剥掉军服,这就是命运。卢泰愚想,但是,他在这晚上忽地明白:裁决他们的不是神灵,而是朴阁下。神灵冰冷而高高在上,裁决历史的只有权力本身。当离那越远,就越危险,离它越近,就越安全。出来之后,全斗焕在夜里的院子中,轻声说:“我们只有一个办法,一条路走。”

  

  永远永远和朴正熙走在一起。

  

  卢泰愚同意了:“死里逃生啊。”全斗焕看见他手臂上的露出伤口,忽然问:“他们打你了?”

  

  “背后更多,”卢泰愚盯着院子里的天空,好容易静静享受一些夏夜的气息,他问:“他们打你了?”

  

  全斗焕没说话,他脸上有些严肃,有些紧绷。后来卢泰愚意识到,这是他愤怒到极致露出的仇恨。“这是个陷阱,”全斗焕过了一会儿说,“真是肮脏透顶。我对政治没有兴趣。”

  

  “但你已经走在这条道路上了。”卢泰愚转过头来说。

  

  这回轮到全斗焕不看他了。




  

  该怎么办呢?

  

  前半辈子时,全斗焕总是这么问他,而卢泰愚给出解答出谋划策。但从一二一二之后,一切悄悄地变了,卢泰愚似乎变得笨拙,或者是在藏拙。而全斗焕的心思,对他来说似乎需要谨慎猜测,再做决定。

  

  “你总是对我瞒着什么,”全斗焕说。卢泰愚和他坐在桥边石头上,深夜里又是没有月亮,只有漫天乌云和微微星光洒落的一夜。冬天的寒风还有雪的潮湿气息,卢泰愚和他又走了很久,沉默并不显得尴尬,而是显得平静而舒缓。像是缓慢积蓄的情绪,而酒让人浑身发热。

  

  “你有没有考虑过,朴阁下——”卢泰愚忽然轻声说,“朴阁下的道路。”

  

  全斗焕盯着他,在这一刻,一种巨大的冲动让他吐露真相。但二金还在试探之中,申铉镐也在试探之中,未来的局面明明还有那么多重多变的可能性,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,又会通向何方,是权力荣登还是地狱。但这是条必须准备的道路。

  

  “朴阁下的继承人啊,”他轻声说,感慨万分,忽然握住了卢泰愚的手。

  

  “天光亮了,”他看着卢泰愚,他的手很牢也很暖,“我们得回去了。”

  

  卢泰愚眨了眨眼睛。



  

  他没有去过大邱全斗焕的家乡,但是有时候,卢泰愚总觉得,每一个黑夜站在男人身旁时候,他仿佛能看到那乡下数星星的小孩。他朝他提问,用一种不服输的向自然质问的勇气。问他星星,问他未来,索求知识,索求欲望,和危险的通向权力的道路。金钟泌警告过他,哪怕不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全斗焕,但也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出你们的裂痕。卢泰愚想,他们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,看上去很近,其实那么遥远。

  

  “喂,”卢泰愚,全斗焕忽然喊了他一声。“你说神灵会看着吗?”

  

  “神灵会饶恕的,”卢泰愚说。自从光州事情以来,全斗焕两天都没有去办公室,害得卢泰愚也没办法去办公室,只能在延禧洞陪他。太多的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,金大中怎么办?光州怎么办?我们是否做错?未来,他还要问经济怎么办?选举怎么办?奥运怎么办?……卢泰愚并不能负责解答,他只需负责陪伴。而此刻,全斗焕说:“那些暴徒,神灵会饶恕他们吗?”

  

  卢泰愚凝视着他,他是在看黑暗,还是在看星光本身,或者星星终究会变成寂灭的黑夜。他转而说:“夜深了,苏将军会有消息的。”



  

  过了几天,全斗焕把他叫去了司令部,在草坪上散步时,他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,光州被镇压了。

  

  “真是好消息,”卢泰愚笑着,说出了全斗焕的心底话。

  

  全斗焕笑了下,和他抬起头,望向深蓝的天空。深邃的天幕像是光州或者釜马或者是1212那天的夜晚一样泛着酒色红光,几乎有些令人心生恐惧。卢泰愚突然想到一首青鹿派诗人尹东柱写的诗,刻入肺腑的那一颗两颗星星啊,如今却数也数不清了。忽地,身边全斗焕低声地抱怨了一句,他依旧没有转过头来。只有轻声细语,漫过黑夜:

  

  “这些日子我吃了很多苦头啊……”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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